【反逆白黑】Second Sight: Requiem(13)

大家快看啊!!完结啦……!!!【扯礼炮

Messi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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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主线完结)


 


人应当在什么时候认定自己的出路呢?


修奈泽尔抛出这个问题时,面前摆着一局战况扑朔迷离的棋。他将颌角支撑在单手上,尾指勾作一道弧弯,旋即用力卷入了掌心里。只身对抗世界一向不是个好选择,所以他必然不会叫自己落到那一步的。他坐在桌几前,眉宇舒展似并无烦忧,却迟迟不再在棋盘上多挪移一枚卒子。


“殿下您在帝国内部所拥有的根基,是那位殿下所不能比拟的。”卡诺恩微微垂首道,“即使他们对外联合,取得了国际舆论上的优势,他们在国内的声名也未见得能好转多少。只要我们策略得当,坚持这是一次内政变动、而不至引来外祸,本国的民众会自然而然倾向于我们,并将其它派别视为意图出卖本国利益、分裂帝国的元凶。不列颠尼亚的民心终究是向着不列颠尼亚的……”


“不列颠尼亚的民心早就死了。”修奈泽尔说。


他随手在棋盘上一扫,棋子们被推至边侧分自歪倒,有些危险地滚至桌面边沿。他并未补拾一记,径直站起身来,转向窗沿,面向苍空。他的身姿映在卡诺恩眼中,在迅速跟抬起来、又谨慎收敛了些的视线尽头,白衣身后拉下一道青灰。


达摩克利斯平稳飘浮在太平洋东岸上空,海岸线正缓慢地从视野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本质也不甚平静的辽阔波涛。帝国宰相的身形被框在海阔天高的景象当中,却好似被囚于其间。卡诺恩心下一惊,又暗自责怪自己担忧过甚。修奈泽尔并未回头,面容隐约映在了窗璃之中。


“不列颠尼亚只剩下两种人:一种沉浸在帝国最辉煌的征服年代里,不足成事;一种早已对这国家失望透顶,麻木不仁。”他陈述道,“两类人在管教上并没有什么分异。愚民从根本上都是容易被煽动、能够被引导的,要恐吓他们和叫他们盲信都是一般简单。只要替他们打造一个足够强有力的主心,无论他们如何愤懑,最终还是会自发团聚在周围的。”


然后他侧首望向那已被清盘的棋局,嘴角浮现温善笑意。


“因此,于博弈本身而言,他们全都是无关紧要的。”


很可惜,他感慨道。ZERO的身份颇有利用价值,若是先前成功除去了其本尊,往后要安插下别的钉子就容易得多了。如今那一份优势被他的皇弟夺去了,他所有的就只剩下更直接的手段了。一座天空要塞,一类尚未面世的毁灭性武器——


修奈泽尔的确不懂技术核心问题,但妮娜·爱因斯坦的泄露行为暴露得很容易。那女孩如今被软禁在要塞当中,研究部门的另一些成员则尝试着在她既有的成果上再推导一步。他们拼凑出的芙蕾雅或许不至于达到原本预计的威力,但也足够惊人了。中华联邦的水上编制曾经进行过一阵远程打击,那东西的试发射几乎吞没了整支舰队。这足够用了,修奈泽尔下达了指示。升空的达摩克利斯上搭载了相当一部分成品储备,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断续用掉了一些——不算过于明显,不至于将那东西的全貌过早暴露在世人眼里。


然而那位殿下是知晓的,卡诺恩想。妮娜既将资料偷输送到了那方阵营中,已然揭示了自己身份的十一皇子必然猜测得到他们已然投入实战的是什么东西。这是很不利的,他曾提出过,此时又重申了一回。在军备上和对方互相了解些根底意味着双方都有所掣肘。但修奈泽尔貌似对此不以为意,他从容地交叠双手,用力做出扣握姿态。


“即使我将皇城势力全部牢固地握在手里了,他也不会在潘德拉贡上方轰下一枚战略级武器来。鲁路修不是那种性格。”他平静道,“可以称之为善意,也可以称其为软弱。”


但是胜负已经很难决断了,卡诺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他们并非站在必胜的局面当中,当修奈泽尔开始判定对方的性格优劣时,这点已经很是明显了。将一枚芙蕾雅发往东京租界又会如何呢?他状似随意地抛出又一个问题。“那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卡诺恩叹气道,“但如果您认为是必要的话……”


“什么可以称为‘好的选择’呢?”


修奈泽尔转过身来,缓步踏至他近前,竖起一根手指,几乎碰着了他的嘴唇。我是怎么教你的呢,卡诺恩?那人低声叹道。不存在“好的选择”,只有“更多选择”——人永远要随时认清自己所能具备的所有出路,最好的以及最坏的。当做好这类准备后,最坏的便也不会成为绝境了。


最好的可能性是他们扫平动乱,叫秩序重归自己手中;最差的出路也不过是放弃这座要塞。我那位皇弟是个聪明人,修奈泽尔说,即使我落败了,将我处死也是不明智的。但若他愿意忍受一时,往后的选择便能衍生出更多来。当世是不存在绝境的,他说,最坏的可能性是没有机会再做出抉择。


“卡诺恩。”然后他说。


倘若事情往糟的那方向去了,倘若我当真一时落败,我不会死在此处。


那是一番未完的话语,讲述者和聆听者都知晓。当下局势瞬息万变,他们不会毫无意义地提前排布太多,只是留好了每一条去路。他们的优势与劣势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随着战火的不断升级与战线推移摇摆不定,但是迟迟没有落定一个结果。


一同没有落定的是上一任皇帝的下落,即使所有人都认定了那结果唯指向了已经身亡。仍然在岗的圆桌骑士们维持着教条似的微妙默契,纵使内部分化已趋向于万分严重,他们也只在敌阵中有自己名义上的同僚出现时出阵。徒劳争斗是无用的,俾斯麦言道,圆桌骑士的内乱从不会落得一个好的结果。他出现在这方阵营甚至很难说是在向旧主尽忠,更接近于为了复仇。


枢木朱雀,卡诺恩在脑海里拼出这个名字。那也是修奈泽尔所有排布的计划中最大的纰漏。


零之骑士原本没有过于活跃地出现在战场上。兰斯洛特被扣押在达摩克利斯当中,缺乏锁匙的装甲骑没有被暴力拆卸的唯一原因是它还值得进行一些技术剖析。考虑到罗伊德·阿斯布鲁德基本已经倒戈,也没给这边留下多少资料备份,成品研究还具备某些意义。意外发生在要塞升空之后,在理论上应当万分严密的防线当中,那架机体被从内部启动了——原处留下了一片空地,以及一道突破而出的血径。


那是一个足以叫人手足冰冷的结果。他们所有的监控都未能捕捉到向内突入的行动踪迹,唯独见到兰斯洛特原本的那位驾驶员鬼魅般地出现在机体旁边,以难以理解的形式枪杀了周遭防备人员,并且凭借那点儿可怜的残余能源杀出了重围。“他若是愿意的话,”那时修奈泽尔望着仅有的影像记录评述道,“恐怕可以直接来个斩首行动,叫这座要塞从首脑处瘫痪,甚至直接设法突破军火库——但那必然不符合鲁路修所设定的剧本。”


那方设定的剧本恐怕是需要一场光天化日下的胜利,经得起推敲与质疑,足以引导旁观者所想。除此以外,他们所拥有的Geass,那诅咒似的力量,效用已经叫知情者十足恐慌了。


往后零之骑士的战绩便骤然可怖起来,乘着效用似乎又经了升级的座驾冲锋在每一次重大战役前沿,宛如一把利剑破开身前所有阻碍。圆桌骑士行伍中最终只得俾斯麦一人愿意同他正面对抗,结果便是战败在达摩克利斯的防空范域外。第一骑士的机体凌空爆炸的那一刻,修奈泽尔又恢复了那般撑扶颌角的从容做派。他望着空荡荡的棋盘,目光垂落了些,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卡诺恩,他说。届时无论外界如何流传我的下落,说我是归顺了,或说我是死了,不要相信他们。


被唤名者俯首应是,而后在他忠诚所向之人侧畔垂手沉默。修奈泽尔在外围尖刀攻势终于破开护盾时摇头叹息,抬头望向这方空间中仅存的另一人,向他抬手探去。“我教导过你,”他说,“你知道该如何行事。”


“我知道。”卡诺恩回答。


不要表露自己的去向,他谨记着。及至再次接受到传唤与指引前,不要让任何人知晓自己的布局。知情意味着秘密不复,意味着危机本身,包括向他下令的那人也囊括在这范围内。他终于直视那人双眼,读到一片平静,仿佛那便是交付了最为重要的后路与信任——他心下一颤,便又垂落了眼睑,恭敬地执手亲吻。


“我予你一个约定。”修奈泽尔说,“无论谁代我说出这言辞,都代表了我的意志。”


而后他说出那言辞,仿若高傲,也似不详,传至他耳中沉淀下几分深意。卡诺恩深深望了他一眼,退了一步,最后鞠下一礼:


“是,殿下。”


 


“人应当在什么时候认定自己的出路呢,鲁路修?”


他在视讯当中望着对方,仿佛他们两人并非置身于一场真实战争中,而不过是铺开另一局对峙、轻易把控着手中棋卒。视讯中那一人予以沉默,他也跳过了这一话题,并不自行给出解答。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寻到你现下所认定的出路的呢?他安静想着。他这位皇弟或许看起来行事缜密,冲动的时刻不多,也仍然是有的——感情用事,弱点显著。怀抱着过多不甚必要的同情,容易被亲近之人牵连心神——他的友人,他的血亲,他的……


“继续在外消耗毫无意义,”鲁路修在视讯中说,“徒增不必要的伤亡,因而——”


“你打算就以此战定胜负了。”修奈泽尔接续过话头。那边适时出现了短暂静默,他则微微一叹。“是的,集中兵力突袭要塞,如果能直接结果我的话,战争便可以走向尾声了。”他低声道,“善者的作为。然而你又该怎样指望视你为叛乱者的那部分民众能对你感恩戴德呢?”


善者的作为,他想。总在试图拯救一些人,熟识的或并不熟识的。从你开始协助尤菲米娅的那一刻伊始,从你因为娜娜莉而听从指令举起枪支起,从你在父亲面前不惜一切地护下枢木朱雀的性命,或许在更早之前——你的弱点总是存在的,永远都将存在。但若弱点存在,就总有叫人翻盘反控的机会。


“或许我有些感情用事,”然后他听见,“可我自认从不是善者。”


声音并非从视讯中传来,而是在他身后响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修奈泽尔想。他乍回头去,又转往身前瞥了眼面前那大抵是源于预判录像而成的视讯,末了蹙眉沉吟了片刻。鲁路修予以了他充足的时间来保持缄默,他也没抛出任何无用的问题。有关基地外部的战况,有关基地内部当前的形势,有关他们突破至此的手段——事已至此,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他并未起身,倒是他那位皇弟不紧不慢地踱至了他身侧。“让我们把事情变得简单些,”鲁路修说,“这里不是讨价还价的场合。”修奈泽尔失笑摇头,一时间并不看向他。


“如果你留给我替自己争取权益的机会,你恐怕会后悔的。”


“我肯定会。”鲁路修坦然道,“可我也不能轻易杀你,那样反倒容易引爆更多危险。”


“所以事情还是很简单的。”修奈泽尔说,“说服我投诚,或者把我拘禁起来。过程都不会让你真正称心如意,结果可能都是一样。”


他的对手沉默了。他望着清空的棋盘,手指无声摁在边角。你会如何应答呢?他揣想着。整体而言事态还未脱离掌控,一点意外不足为奇,只是将他们两人面对面对峙的时刻提前了些、地点框定在此处。那么你会如何应答呢——认下自己的短处与劣势,试图拧转明胜实败的趋势,从这一片乱沼中拾起些果决意念来?他那么揣想着时,忽而听闻那人低叹了一声。


“我很抱歉。”鲁路修说。修奈泽尔讶然回头,带着些微惊愕望向那人面容,试图辨清其神情。这不是他所估量的软弱形式,他也估量不到背后可能会有的缘由。不会是所谓的血脉情谊,亦不会是真的要将他处刑。他望着那人神情,试图从中寻回些微他所应有的把握痕迹。


“为了什么?”


“为我此次不得死。”对方回答他,“我本应付出那代价的,但我再不能让别人的作为成为无用的了。”


他终于看清对方穿着,一袭白色衣袍,并不似昔日所着。他望见猩红宝石点缀华服衣间,恍如血目。那张年轻面孔上浮现出些叹惋之意,晶紫眼瞳锐利而明亮,仿佛隐约蕴藏着不灭光辉。


“你错算了一步。”鲁路修轻声说,“没有关系,我亲爱的皇兄。我恐怕世间所有人都错算了。”


然后他望见血光浮翼,一道虚像,瞬间飞掠而过,剪去了他最后仅剩的妄念。


 


“护盾系统已经全数落入我方控制。”杰雷米亚在通讯中报告。


“设置为一刻钟后脱离要塞主能源供给,启动内置备用能源。”鲁路修指示道,“届时开始进行反向输出,功率拉至最大。”他做完指示的那一刻,兰斯洛特在他身后刹停,通讯中响起一声关切问询。“这里没有其它要事了。”鲁路修说着,在那架机体向自己伸下手爪来时应邀攀了上去,“疏散人员是修奈泽尔的任务,包括保下他自己一命也是。一切顺利的话,他会直接回到潘德拉贡再与我们汇合。”


终究还是有些事情遵循旧样,他想。始于克洛维斯的死,终于修奈泽尔沦为棋傀的这一刻。他允许自己消沉了片刻,由着兰斯洛特在廊道中快速滑行,直至迎面撞上了他自己搭乘来的座驾。他返回机舱时,罗洛冲着他打了个招呼,旋即语速极快地汇报了重要名单排查结果。“少去了至少一打人,他们都不见下落,”年轻人略显担忧,“其中甚至包括卡诺恩·马尔蒂尼……”


“那并不奇怪。”鲁路修叫他放轻松些,“修奈泽尔并不知晓我的能力。如果他不为自己留下常规后手,我才需要开始担心了。”何况无论如何,待到他们回返汇合之时,总是能从本尊嘴里掏出些有效讯息的。罗洛轻嗯了声算作应答,装甲骑随后提速,紧紧随在了兰斯洛特的后头。


一刻钟的时间勉强够他们在脱出要塞后冲至安全距离,及至回返己方浮空主舰时,再望向遥远的达摩克利斯,便已隐约可见巨大的弧形光膜又恢复了运作。零之骑士随在他身后,同他一并望向彼方。“谁才是从空中跌落的那一个呢?”他轻声念道,猛然闭目后跌了一步,又自行站稳了。


“你在犹豫吗?”朱雀问他。那语气相当平静,却不似讥讽,反倒藏着几分切实的挂念。鲁路修摇了摇头,用力抿了下嘴唇。


“胆怯和谈论善恶一样,早就成为无用的了。”


他睁开眼时长叹出声,旋即嘱咐了预备连讯。对内传声,对外播报,只要做完这一步,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但愿如此。他将最后的负疚作为自己的责任,深压入心底,不再做无意义的优柔寡断。然后他扭过头去,冲着侧后方那人露出一个微笑。


“枢木卿,”他说,“预备好看烟花表演了吗?”


那表演始于熟悉的夸大做派,在镜头转来的那一刻,他便自然而然步入到他预设好的情境中去。再没有纰漏了,他想。至少此时、此刻,一切都将按照他所计划的那般结束了。他从这场战争的由来起始,直至当下既成定局的形势,他谈到自己的由来,往后的去处,修奈泽尔的归降,他们那不复存在的父亲。我们的父亲不是位圣人,他说。有人称其为伟大,有人称其为昏庸,有人称其为暴君,而他也不过是不列颠尼亚无数有名可载的君主当中的一个。


——而他终究成为“历代”中的一个了。


“他生前最后的行踪,截断于我这位兄长所控制的范域中。”他朗声道,“为权谋。为私心倾轧。帝国纷争早在那一刻便已起始,而不至由我来打响迟到的第一枪。”这无关义举,他说。但凡牵涉其间的任何一方,所作所为都无关义举。“敬胜利者,然而——”


他声音停顿,向前望去,仿佛看见了所有他曾见过的群人面貌。于厅堂间,于高座下,于生灵涂炭前。他们还不至见过更辽阔的坟冢,他们还不至一并葬于籍籍无名。灾难的因果已经种下了,但他还来得及挽回剩下的部分。


“——潘德拉贡的住民们,”他沉声念道,“不列颠尼亚荣光庇佑的皇族们,我的兄弟姐妹们。”


他声音顿下,掷地有声。那一刻结束后,他们所掌控的影像便播向了四面八方。重获自由的妮娜在不入镜的角落阴影中发出低叹,她的造物所播下的毁灭场景被择取而出,归因落到那座天空要塞上,沿其搭载的无数预备计划不甚隐晦地指向了全世界。修奈泽尔将所有地域都视为可放弃的,所有文明都视为可牺牲的,这点不需夸大即为事实。无需在意寻常的集住区、大都市或任何人口稠密地段,他的打击计划甚至囊括了落入别方掌控假设下的帝国皇城。这番披露后,演讲者陷入了短暂静默,片刻后他抬起下颌,面上毫不遮掩地浮起讥诮冷笑。


“这就是你们所拥护的领袖。”他说,“将利剑悬在每一个人冠顶之上,声称要以这般形式维持他的秩序,声称这会带来永久的和平。”而当利剑落下的那一刻呢?当它落在自己颈上的那一刻,无论谁人都再不得脱逃或悔过了。“你们所有这些拥护者,”他缓慢道,近乎一字一顿,“所有曾将支持、信任与爱戴一并交与他的人,都没有资格坦然面对世人。”


他在落下定论的那一刻抬起单手,空空握住,冷眼望向虚无空处,望向远方,望向他所见过的、经历过的全部悲哀枷锁。他握紧便仿佛无形钳制,最终有了崩裂的迹象。“在此,我仅需要我应得的名誉,”他说,“一个名誉,足够让我得以有资格宣告这场无谓战争的终结。”这不是为我,他想,从来不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带了轻颤,不似胆怯,但似心绪到了激昂深处。


“我乃鲁路修·vi·不列颠尼亚,闪光之子,缔造和平之人,神圣不列颠尼亚第九十九代皇帝。”他说,“我不寻求荣耀与鲜花,我只将鸣响一发礼炮,且将此际安宁和平一并献与你们。”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巨大的天空要塞当中迸发出一点亮光,霎时间猛烈膨胀,又被生生收束在成型的光膜内。那一处明亮夺目,又仿佛于黢黑深处将吞噬一切。那叫人胆战心惊的片刻仿佛被拉伸得无比漫长,及至护盾溃散时,那光亮仍未完全消湮,残余波动一张即收,在大洋面上掀起滔天巨浪。


在海浪呼啸而起时,那曾经承载着罪恶因果的浮空利器已消失了,归根于它的自我吞噬。那一刻云雾散尽,阳光普照,胜者昂首不语——另有其人代替他踏前一步。零之骑士身着深暗披挂,形容沉着,在这无形加冕之地恭敬地横臂在前。“仅此一次,”鲁路修轻声道,“为我欢呼吧。”于是他从静默中拾回了言语,从末一丝忧虑中拾回了决意。


“鲁路修万岁,”他朗声念道,“荣誉赐予不列颠尼亚!”


他们接触到须臾寂静,似骤雨将起或乍落,旋即无数声音便从寂静深处响起了。于他们可听闻处,于他们不可听闻处,分布于此处与彼方,散落于各地,在破除了人心的桎梏后,仍有千千万万个声音不甚齐整地汇集为洪流:


“荣誉赐予不列颠尼亚!”


这或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潘德拉贡的纷争还将持续很长时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皇宫内部对那炮火中的加冕保持了数日沉默,才迟迟发布声明认可了其合法性。当日那新任的君主便空降回帝国最高权力中心,一边应对其余皇室成员的公开质疑,一边就礼法流程与其父亲最终的下落发布些不痛不痒的声明。


他收拢残局的手段倒是果决得多。修奈泽尔遗留下的钉子遍布全球,但在军心涣散之际,发动猛烈攻势便能以最快速度收获战果。当前任皇帝名义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奥德修斯终于提出质疑时,一度被外界怀疑已被秘密处斩的修奈泽尔本人重新现世,在现任皇帝面前表现得心平气和且谦恭。残余的部署被收归回手,忠诚者不再构成实质性的威胁,叛出者并非寥寥无几,但终究不成气候。


仿佛大势已定。明面上的争端已然告一段落,新的世界秩序将由超合众国领衔规整,余下的问题都是些谈判桌上的口诛笔伐了。停战边界的划分,海外领的独立或自治权的赋予,帝国内部的改制,顽固派的清洗与新一派亲信的提拔,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而事情不该如此,卡诺恩想。他重复想了许多次,成为惯性、成为他怀疑的根源,及至他的眼睫扫过瞄准镜、十字星渐渐转向正位时,那念头仍然在他脑海中磐固不去。


倒不是他认为修奈泽尔不会站在亲臣的位置上。恰恰相反,倘若一切变故都不曾发生,不列颠尼亚的皇位由才能平庸、难有功过的奥德修斯继承,修奈泽尔必然会站定在亲臣的位置上,因他会是一个容易操纵的君王。但现下结果并非如此,鲁路修并不是一个能忍受乃至乐于接受为人摆布命运的庸人,那么修奈泽尔这般看似驯从的站位便令人生疑了。


卡诺恩等候了很久,至漫长夏日将尽,不消论明确指令,修奈泽尔甚至没有发出任何隐晦的信号。或是这些暗中排布隐藏得太好,卡诺恩安慰自己,或是还不到最好的时机。然而修奈泽尔若不是真的认了输家的位置、甘愿辅佐新任皇帝,好的时机分明是在诸事平定之前,而这类机会早已过了无数次。


我是怎么教你的呢,卡诺恩?那人的影像在暗处藏匿着,在夜幕深处、黎明边际浮现而出,竖起一根手指,若有若无碰在他近前。做好打算意味着别去徒劳等待更好的机会。


不列颠尼亚有那么多问题亟待解决,所有人都好似忙得焦头烂额。被削去大半兵权的帝国宰相留守本土,皇帝本人倒是奔走在各类国际会晤之间。考虑到他与超合众国之间关系尚算得上良好,这般排布也算有理——只除去他对先前为敌之人的留用与信任叫人费解这一点。在那叫人焦虑的格局中,那为君者在外抛头露面的场合终究是到来了。


或是为了纪念黑色骑士团的起始之地,与会地点落回了东洋岛屿上。在车途尾端,在得以遭遇民众瞩目的隔离带末处,安保排布间被刻意空出了几个死角。卡诺恩在窗璃缝隙后放轻了呼吸,眼睫在准镜后方微微颤动着。他踞守的姿态很是平稳,隐蔽得也足够小心,但在某一个玻璃反光轻微一晃的间歇过后,他背脊骤然一僵,从里望见了一个如幽灵般骤然浮现的虚像。


“我没料到你在这一方面也是训练有素。”有人说。


声音从他背后来,那儿本该是空荡荡一片。卡诺恩谨慎辨识着那经了变幻压抑的声音,所有人都曾多次听闻的声音,辨识着其间细微的语调变化,旋即轻叹了口气。


“比不及真正专业的,不然也不会单我先被找上了。”他说着,并未多动弹一下,“许久不见了,枢木卿。”


在他后脑头发挽起处,多出了冰冷枪口抵在那里。卡诺恩用单眼望着玻璃映照而出隐约歪斜的镜像,目光顿格在那标志性的面具上。他嘴角掀起微笑时,身后那人吁叹了一声。“你是在引我前来。”那人说,简单地拆破了他那程度极为细微的蓄意暴露。卡诺恩轻哼出声,不置可否,抛出一个反问:


“当前的帝国不也是在等我自投罗网吗?”


如同放钩守线,他想。必然会有人留意到他残余的内线调动,但若要引出幕后动向来,最为正确的做法便是如此。“你想做什么,马尔蒂尼卿?”ZERO沉声道。卡诺恩仍然未动,只悠闲地转动了一下脖颈。


“完成一个嘱托。”他坦述道,“虽然你在外界的名声存疑,不过你我本质都是尽忠之人,不是吗?”


“我们原以为你会更谨慎些。安插更多足以掀动局势的棋子,而不是当街布设杀局……”


“按照我的过往作为判断的话,的确如此。不过想要扰乱局势的话,直取首脑更为有效。”他轻声说,“这不就是那座天空要塞陨落的本质原因吗?”


他身后那人便沉默了。沉默并未维续多久,恰当的一瞬正在迫近,能供他们浪费的时刻并不很多。“负责狙杀的不止你一人。”覆假面者道。卡诺恩转了转眼睛,夹耳通讯中延续着令人安心的平稳无声,那两侧的布局平衡还未被打破。


“自然如此。”他答道。他头颈后那枪口抖动了一下,难辨是持枪者是心绪起伏无意而为还是在刻意要挟。“别让枪走火了,阁下。”他凉凉补充道,“知情权可是十分宝贵的。”


在准镜框定的视野内,不列颠尼亚的最高统治者及其腿脚不便的嫡亲妹妹都出现其中,一旁伫立着日本方面的代表。杰雷米亚·哥特瓦尔德在边沿处游移方位,仿佛正极为焦虑地来回兜转着。卡诺恩将目光从大抵是最初察觉到安保缺漏的那一人身上撇开,不去想他和身后那人的通讯是否仍然保持着连线,自顾自地继续微笑起来。


“黑色骑士团。ZERO。零之骑士。”他一一数着,就差夸张地扳动起手指——他的手指还黏在枪支上,没法随着他的话语抖机灵,“到头来都不过是鲁路修·vi·不列颠尼亚手中的一柄利剑。”他听不见背后那人呼吸起伏,亦无从判定其神情心绪,唯觉得抵着自己的那柄枪又紧了紧。“回答我,枢木卿。”他轻声说,“那位陛下,是你誓言守护之人吧?”


“别威胁我。”那人回答时语调明显冷了下来,“我现在就可以把子弹打进你的脑袋,你甚至没法反应过来。”


“我充分相信这点,然而……”


卡诺恩轻轻吹出一声哨音。并非一个讯号,只是一截未成形的小调。在音调沉降后,这方空间内弥漫的冰冷杀意又显著了些。ZERO沉默而生硬地维持着那致命威胁,仿佛不敢有半点松懈。卡诺恩又眨了眨眼,令目光重新聚集起来。


“……我并不知晓其余人等的方位。”他坦述道,“知情权是宝贵的,甚至不能用来浪费在双向信息互通上。这个举措很有效,对吗?”


拷问和追责都将是无用的,他表述出来。想要他们行动的话,只消一个信号就足够。一个信号,不管是由他主动传讯,还是他的死亡本身,甚或是完全剥离他干涉的可能、但仍到了那一个应得的节点,最终都会导致同样的结果。除他以外的另两枚子弹,一发指向心脏,一发指向头颅——足够当场毙命,不留救治余地。“我不见得没办法应对这个。”ZERO平声道,并不似夸大措辞。当然了,假若他真能做到在须臾片刻间把附近建筑悉数排查一遍的话——


“是啊,我也不确定这就能困住你,”卡诺恩回答他,“但总是值得一试的。”


他望着十字星,十字星瞄向远方,警戒线后,濒近会所门口处,耐心费神应付媒体的那些个高层人士当中,一位过于年轻的为君者。“你想做什么?”他瞄准的动作幅度极微,但他颈后的枪口又是一推、几乎压嵌入他的皮肤。ZERO那声平静问话语调冰冷,或许把他逼停在原地从容问话而非直扣扳机的唯一缘由只是他的确有那么点应对这一局面的底气。那又如何呢?卡诺恩想着。就算稍有差池,但人既是被把控着弱点了,结局又会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呢?


“我只想知道一事,”他低声问,“修奈泽尔殿下,他的确是选择了彻底臣服吗?”


“的确如此。”那人回答。卡诺恩嗤笑起来,憋在喉间似一声低咳。“我想这并不能叫你轻易置信。”ZERO说。


“没错,”他回答道,“尤其考虑到你还戴着那欺骗世人的东西。”


但是枢木朱雀不擅说谎,他想。寥寥数语间或许不足以试探出实际真相如何,但那人若是真在说谎,时间长了便必然会露出马脚来。不要轻易相信,他想着,不能——无论他们叫民众采信的是哪类主流说法,都不要相信他们。我是怎么教你的呢,卡诺恩?那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叹着,固结成为一道指引,一个道标——修奈泽尔是那般高傲自负的人,他不相信坦诚公开的真相或谎言,只会相信自己解读出的讯息。


然而卡诺恩很难定义自己当下的作为,是更接近于自负的范畴,还是恰好相反。


我寻求了答案,他想。我寻求了别人给予的答案,事到临头又不愿相信其真实性。这或许称得上软弱,或他只是缺乏了长久以来依赖的信念支柱。他那么犹疑着时,听见那假面之人发出叹息,低声道出一句言语、一道咒令:


“‘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们心里。’”


 


狂妄,鲁路修当时如是评价。


他那落败的兄长在言令作用下恭顺地吐露暗语,闻言者便摇头叹惋了。仿佛他的确能想象修奈泽尔实际说出这道密言时的情境,曾有望登上君王之位的青年皇族伫立于天空要塞当中,漠然注视自己的功业被逐步摧垮,而后以一副云淡风轻地口吻那般讲了。


盗火者,前瞻者,被束缚的神明,这是他所自诩为的。那故事的讲述者将它遗落在古老城池中,那城池本身成为一句诅咒的根源——叙拉古,王下之臣,达摩克利斯。裁决命定,悬于权力冠顶上,致命武器终将坠落。


而那徒劳的希冀也该到头了。


枢木朱雀在话音落尽后安静地抿紧了嘴唇。他拿枪指着的那人有片刻毫无声息,旋即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声响断断续续,伴随着不甚明显的咳喘气音。这让他生出一丝怜悯,与此同时也很是担忧。


他并不是鲁路修,他并不能精准读懂并推测出人的行为模式及其应有的反应。


因而当那人逐渐安静下来时,他的确以为这便是暂告了一段结局。他想卡诺恩应当是个足够理性的人,与他曾效忠的对象如出一辙,冷静计划,周密思虑,衡量得失,那么此刻也该一样。然而下一刻那人枪指原处扣下扳机,他一时错愕便也下意识打响了一枪——他还记得卡诺恩的价值,弹道没有横贯咽喉,只是擦着皮肉过去了,叫那人跌下身去、管在帽中的长发都散乱下来。卡诺恩几乎侧蜷在地,在他再度发出先前那类断续笑声之前,朱雀已经反应过来,霎时间整方世界重新堕入灰白一片,色彩尽都散碎了去,他在那片荒芜间破出窗璃,坠身而下,于墙根处用力踏足反震一步,抬目望向凝滞的空中。


三发子弹。一发是讯号,一发指向心脏,一发指向头颅。第一击并不致命,要紧的是接踵而至的死亡追击。他在那静止一刹中跑向人群,随身短匕抛过空中削落了弹头。而后他眯起眼睛,循着既成的弹道回望了去。


不要回头,他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松懈。不是此刻。他听见自己心脏剧烈搏击,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他在急促喘息间往回奔走,掠过群人间隙,掠过扑棱而过的鸽群与灰黑的鲜花,掠过所有光怪陆离间不复旧貌的光影碎片,踏上楼墙,跃起一瞬,手枪先后指过两处弹道尽头的生发点,干脆利落地连扣下扳机。


他终于凭空坠地,世界重新跌回原貌,他在暗处的临终痛哼与人群惊呼声中疾步奔回那事发原处,长披在他身后撕扯开一道空路。不。他茫然想着。不。不。不要是同样的结局。不会是同样的结局。封锁线在他身后严密拉起,人群的喧杂仿佛被隔绝在很远的地界上。


然后他看见鲁路修。


那人跌在地上,胸腹间伤处显著,白色衣袍被染作殷红。他身旁那女孩离开了轮椅,跪坐在地,安静握着他的手。那并非要害,不至于当场毙命,那并非——朱雀只是死死瞪视着这般场景,艰难迈进间仿佛有无尽冰寒渗入血肉骨髓。来自群山之间的一个寒冬,来自残旧世界的坟墓灰烬,若他终究差了一步,若他终究没能将那人推出死境——


然后他看见鲁路修动了。那人右手中握着他落下的匕首,带着缺损划痕,阳光下反射出雪亮寒芒。那利器刃面处隐约一闪,一星血光,一道轻声念诵的命令似无用呢喃,仅叫他隐约听闻,却将他神志生生扯回了现实。


“不要死。”那人对自己说。


 


我很抱歉,他想。


为他所曾做的、未曾做的一切,为他理应付出的、未曾付出的代价都消湮于无,或是被人承接了,或是由他亲自否决了。他想那歉疚或许会困扰他一生,在往后的无数梦魇中回返,在所有他隐晦而无法言明的忏悔中浮现,攫住他的心脏,扼住他的咽喉,及至他终将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但他不能停下。


不要死。他对自己说。那道命力折返而来,他不确定那是否还有效。他的神志没有被吞噬,反倒愈发清晰起来。他的身上发冷,头颅发沉。娜娜莉在晴蓝天空下望着他,面容沉静,并未哭泣。“不会有事的。”她小声说,音调飘忽在略显尖细的高度上。鲁路修点过了头,依稀辨识出外界喧杂人声,现场应对与急救措施的发布。没有欢呼。他睁着眼想。他隐约听见了暴乱逼近似的动静,他听见更多的枪击与喝骂声,但没有欢呼。


然后他望见一道深暗身影切入视野。


有人不安地发出警示,但最终没有人阻拦。ZERO走到他身畔来,跪下膝来,从他手中拿去了那柄武器。鲁路修望着那人将手中枪支塞给了娜娜莉,简单叮嘱她注意防身,女孩抿紧嘴唇点了点头。而后ZERO偏转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背。


就在那一刻他安下心来,如他终究是料定了自己的结局,不过不再是料定自己的死。因他早已交付出去了,生死命途都是一般,为奇迹者,为他所信任,为他所爱之人——仿佛他早已笃定这一交付值当他全部的依托。“我不会死的。”他说。他的声音很轻,说话时伸手碰着了那副面具。面具底下的人低声叹息,将他搂稳当了,继而托抱起身。


“我知道。”


“我们会活下去。”他轻声说。他张着眼,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对方面具底下是怎般神情。他曾见过的与未曾见过的,他来不及挽回的,他再不愿见到的。枢木朱雀在那副遮挡下隐隐哼笑了一声,仿佛喟叹,带着零星悲哀与繁复感怀。


“……我知道。”


鲁路修放松下来,眼睑沉沉阖上前隐约望见光影变幻,阳光与苍空都短暂溃散了去。


然后他便堕入漫长昏睡。


他仰躺在海滩上,身躯沉陷入沙砾中,潮汐拍打席卷过他的衣襟。他听着那声响,仿佛一整个世界都在他耳边呼吸。他向上伸出手去,手指拢过耀目的、遥远的光。随后他听见另一阵窸窣声响,跳脱这温柔磅礴的洪流之外,似只源于人本身。


他侧首望去,看见一个男孩。


男孩手中提着枝杈,双眼里蒙着层层绿荫。他在滩涂间缓步行走,拖出断轨,面目间带着茫然枯涩。带着些犹疑,带着些惊惧,带着些几成实质的愧悔,要将他拖垮,将他吞噬到泥沼中去,叫他看不得半点希冀的存活,推挤着他向前跋涉,留下一连串浅淡足迹。鲁路修安静地看望了许久,世界在他耳边歌唱。


他伸出手去,叫了那男孩的名字。


你找到我了,他想。那男孩在他视野中怔然站立,下一秒向他跑来,在潮浪涌起间踩踏出道道水花。你找到我了,他想着,伸出手去,在男孩跌脚时搂抱住那幼小的、温热的身躯。一团火焰,一缕光,堆叠在他心脏上,安静而沉甸甸地覆压下来。


然后那温度在他怀抱里融化了,让他浸入更深的、无梦的酣眠之中。


他终于睁眼时,四肢百骸似灌了铅般沉重。疼痛不算显著,但还隐隐然存在。海浪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电子设备正常的运作的轻微嗡响。他将眼睛从眯缝中完全启开后,捕捉到自窗边落入看护病房的一方柔和光亮,以及其间勾勒出的熟悉人形。


“……看起来地狱还是没能留住我。”他开口道,声音沙哑。他说出这句话后不觉得多么疲累,精神还似好了一些。床边那人衣着简单似寻常日间,还未、或堪堪迈出校园的界限。他弯下腰来,双眼里蒙着层层绿荫,暗沉处堆起温柔笑意。


“我很抱歉。”朱雀说。为我没来得及阻止,他用嘴角拼出,为我又险些差之一步。“不过既然我还留在上面,”他声音很轻,神情郑重,形似许诺,或不过是再度重申,“我总会设法把你拉回来的。”


那话语让鲁路修呛笑起来。那人伸手与他交握,温暖热度反渗入掌心。他在这光景中沉默了许久,从那言语中辨识出所有他曾错失的、未知晓的、不解其意的悲恸,终于无声无息湿了眼眶。


“我知道。”


 


“我有一丝丝心疼阿妮娅。”C.C.说,“我的意思是,小丫头本来可以快快乐乐地在乡间隐居,快快乐乐地长成一个帮忙卖橘子的村姑,而不是在这里帮你们这些不列颠尼亚收拾烂摊子。”


这份打抱不平逗笑了娜娜莉。“恐怕她一时半会没法休假啦。”女孩客观地指出现实,“圆桌骑士的建制问题还得遭受好一阵拷问,在岗人员都逃不脱问责的命运。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所有人都没法拥有自由假期了。”


“而且她还得陪着你进行下一阶段的复健。”


“而且她还得陪着我进行下一阶段的复健。”


“一箩筐的麻烦。”C.C.感慨道,“虽然那不应该怪罪于你。”


她又搀着娜娜莉走了一段台阶,随后干脆地把外衣往脚下一铺,扶着女孩一道坐下了,趾高气昂地拦在了山路中央。落在下端的人停下了步子,一脸无辜地对上了她的控诉眼神。


“怎么?”


“在场的还有两位女士,其中一位即使现在能自个儿勉强走上那么一段路也还算腿脚不便。”她撇嘴道,“你还可以再偏心一点吗,枢木?”


她没好气地将那人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继而狠狠剜了一眼被他抱在怀中的另一人。鲁路修同样摆上了一脸无辜,指着自己未完全痊愈的伤处比划了一下,然后冷静地撩了撩头发,盖住了自己发红的耳根。“我很抱歉,娜娜莉。”朱雀轻快地说,“你不会怪我的对吧,娜娜莉?”被叫到名字的女孩抿嘴乐了好一会儿,摇头示意无碍。


“你们就互相宠吧。”C.C.忿忿不平道,“没养好伤就老实点在皇宫里休息,偷跑出来还指不定弄出什么麻烦。当然了,本来也是,什么乱子都是你们三个互相惯出来的。”


他们在山路上休息了两回,足够他们在阴凉处拖延良久,及至他们攀上顶端时,午后最热的钟点已经过去了。鲁路修总算用自己的脚站回了地上,随即翻着眼皮拍掉了朱雀试图继续搀扶一把的手,恼火地叫他把身上汗都擦擦干净。他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实话来说叫他继续闷起来不得自由也不太公正,毕竟等他真正缓过劲儿来时,恐怕短期内都不会有多少从职责中短暂脱逃的空隙了。


“看看你们,”C.C.嘀咕道,“我要是现在拍张照发出去,用不着等到明天全世界媒体就会都开始大标题报道零之骑士劫持皇帝出行了,这就是你们的范本救世主们,多少少女的心思会幻灭啊。”她在鲁路修的抗议声中背转过身,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个儿回忆往事去,接着声称她对寻访一些和自己无关的破烂地方毫无兴趣。她听见娜娜莉小声道了谢,随后那女孩的声音伴着另外两人的一道远去了。


她回过身时只来得及见到三人背影没入阴影深处,废弃的屋舍当中被踏起一片尘埃。你们的,她想。那些记忆,那些遗落时光,孩童玩处,一方狭窄窗口投下的月光,秘密基地与久远的歌。你们很幸运——至少这一次来得及寻回一切。她吁叹了一声,静伫不动,轻轻叩了叩自己的眼眶。


“我这双眼睛,”她呢喃道,“可真是帮你们看过了很多事情啊。”


她隐约听见一阵扑灰的呛咳声,一些笑声与另一些低语,她伫立在荫地里那么看望着,旋即挪开目光、微微向上望去了。“你想念过他们吗?”她问着,仿佛自言自语。她听见风息轻轻拂动林叶,除此以外再无应响。


她在这夏日间闭上眼,浸入虚无空地,浸入无数散碎的思感之底。那儿空无一人,仅有她尚为凡人时的回忆。那些曾经叫她不愿回想、亦无法从中挣离喧杂困扰的记忆碎屑,如今都成为了平和的,叫她在安宁中沉下心神,在那地域中发出一声喟叹。


“再见了,玛丽安娜。”


 


他们站在金黄花野尽头。


在昔日临战之地,高大植株们层层叠叠安静并立着,铺张开一整片辽阔的向日葵田。女孩自己落在了后方,没有跟进脚步。那魔女揽着了她的肩,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他们再听不清了。他们顺沿狭窄颈道向前走去、向前走去,直至没入花株深处,向阳而去。


“我记得这里。”鲁路修说。他望着天际,望向山野高处。他们回头便足以俯瞰城镇,向前望去便是远山蓝影。朱雀握着他的手,依稀觉察到一丝颤抖,又随着嘹亮蝉鸣归于平静。


那不是所有纷争中的第一例,那不是起始之始,只是在讲述故事时需要一个开头。在相逢之后,在别离之前,在往后所有命定的足迹终于踏出的那一刻。鲁路修用力捏紧他的手指,他们在晴朗天空下挨近到一块儿,沉默良久。没有暴起的蜂鸣,没有遥远的枪声,天空是宁静的,云端镀上了刺目金芒。


“战争结束了。”朱雀说。


他望着那人眼睛,他望见自己温缓神情。他们在光辉中亲吻彼此时,整方世界自风中拂来温柔呼吸。


 


END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工作日完结了。有假可放的同志们请珍惜你们的假期,明天我还要继续上班。


首先进行一下补充吐槽解说。


本章部分剧情设置逻辑参考感谢好莱坞,点名《碟中谍5》和《独立日2:卷土重来》。垃圾爆米花毁我青春。


直接轰了达摩克利斯的主因是我从原则上拒绝思考官方将垃圾丢进太阳销毁这种二逼做法。你们把一个从设计上就压根不是为了突破大气层的东西送上天要多少经费多少年,浪费多少科学家的脑力去计算怎样不让那么大一坨东西撞上水星金星。你CG的世界观里又没有曲率引擎或者绿灯侠。就NASA那效率,十年内能给你弄上天就不错了。何苦由来,不如直接炸。


“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们心里。”——这句话出自《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第一场。戏剧剧本由作者埃斯库罗斯于生前造访叙拉古期间完成(说法有争议),而叙拉古即“达摩克利斯之剑”典故的原始出处地。二哥这么开挂的锅王角色装逼不带梗怎么行呢对不对。


主线就这么结尾了但是我应当还有不少坑没有填比如说军师和副总督无疾而终的婚约,我们番外见。


很多废话都在幕间谈里提前讲过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啥了……惯例感谢丸总,因为说实话我最初版的大纲只列到诸神黄昏副本那里完全没想过后续姿势,后来就算想好了后续姿势但其实我最喜欢的剧情已经在Re10&11两章写完了……一个作者在结尾前已经写完了最灵魂核心的桥段,这种狗屎情况下要想不烂尾简直要竭尽全力啊咳吐。没有丸总帮我捋后面的逻辑就没有后面这两章,谢谢二号编剧,爱你。


去年年底我和luke窝在外面吃饭时我给她讲逆转线初版大纲,她跟我说你这大概得写二十万字,被我以“我只想写个马猴烧酒谈恋爱的故事不写剧情我们不写剧情”为由给矢口否认了。然而截至目前为止主线+正经的补充番外总字数已经达到了差不多三十八万字,正式打破了我此前所有的长篇字数记录而且是一破再破……这个故事告诉我永远不要给自己插旗。不行。真的不行。我又不是没被自己坑过我怎么还没学到教训。


……可是我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写个马猴烧酒谈恋爱的故事啊!!!


感谢陪我日常扯淡挑逻辑漏洞敦促我自己补完逻辑的圾友们,没你们我大概很难写完这玩意。


以及,在有人问我之前先港一声:本是会出的,因为爆字太严重所以大概分成上下册拆出来的还是两本砖。九月底大家都懂的日子见。


最后,关爱苦力作者,请给我长评投喂,这样我接下来还有动力刷上十个八个番外。评论区刷不下也可以单开一篇评来圈我嘛。


是的一个好作者要懂得故事应该在什么时候收尾,但是去他妈的好作者我好不容易当一回编剧我要自己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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